21世纪的最初十年,“文艺青年”及其唤起的造型尚未泛滥和谐谑化。安妮宝贝《告别薇安》中“穿白色棉布长裙,留着海藻一般的长发,戴银镯,光脚球鞋的女子”坐在莲花轿车上,郭敬明《左手倒影,右手年华》里“45度角仰望天空泪流满面的少年”听着打口磁带,夜游到天亮,又或者是张悦然《葵花走失在1890》里,怀抱Swatch画册和Tori Amos唱片与爱人私奔的少女。这些恋物又自溺的形象,大多来自市场上风靡一时的青春流行读物。渴望逃学,逃家,去异域远方,模仿一种来自小说电影或唱片歌词的生活,让苦于应试教育,又匮乏情感教育的中学生得到了“离开此时此地”的喘息,或者说,“脱域”的精神寄托。这是青春文学的吸附力,人在多思易感的青春期,难免认为周遭的世界无法理解自己,文学提供了与生活拉开距离,甚至令人自得于“在而不属于”的孤独身位。更何况,假如足够幸运,“格格不入”未必不会通向同类识别与友谊的建造,共同的热爱是同辈授权与自我教育的秘密仪式,会让这份滋养变得更绵长些。从19世纪中叶艾玛·包法利的浪漫小说,到2020年《夜晚的潜水艇》中的主人公陈透纳,不同世代的年轻人拥有各自耽于文学阅读的“逃逸想象指南”。至于自由悬空之下的不安、惊醒或惩罚,是必将到来的后话。文艺青年的成长史,总是一部先奋力挣脱生活,再重新嵌回生活的历史。他们在文学上投射很多东西,但终会发现,人不能只是活在文学之中。
展开剩余74%反复检视这段世纪之交的青春阅读史,并不令我感到羞赧。因为我在中文系习得的启蒙第一课,就是发现自己青春期的流行读物,同样可以成为严肃的学院批评与研究对象。在我2009年入读大学中文系时,恰逢“80后”青年学人研究同时代作家的起点性时刻。他们在进入现场并理解“我辈”的方法上,作出兼具学理性与具身性的示范。与此同时,一批起步于90年代末《萌芽》杂志、新概念作文大赛和青春文学浪潮的“80后”作家,正在经历分化,迈入新的写作阶段。当市场化的热潮退去,来自严肃文坛名为“转型”“成长”的检阅,伴随着每一部新作问世而来的讨论,都让“自我正名”的外在期待与内在焦虑弥漫一时。
回头去看,那十年间,不唯学院场域,互联网语境里的“文艺青年”也经历了从中性词趋向嘲讽贬义的悄然转身。在大众娱乐与技术加速共襄盛举的话语环境里,“文艺青年”被进一步掏空为一个符号,一个伤春悲秋、难堪大任的标签,他们仿佛天然地与有重力的现实脱钩。我们至今没能讲清楚,世纪之交语境里诞生的“文艺青年”,是怎样从八九十年代“小资”向“中产”变化过程中出现的,是何种属性含混的产物。我们惯用的界定依据,大多来自他们的阅读品位和精神取向,消费主义则轻易地将其置换为风格化的标签和商品。我们熟悉他们忧郁、敏感、孱弱的气质,调侃他们自我浪漫化和自我戏剧化的人格状态,却很少认真追问,文艺青年式的表达习惯,无论那是过于感性,过于郑重,过于抒情,还是过于冗长的,是如何随着长阅读空间的被挤压,一步步变成这种令人尴尬、难耐,甚至发笑的情形?
当我从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变成中文系的青年讲师,面对比我更游刃有余于数智时代的学生,却发现“喜欢阅读”已实属难得。沉浸式的阅读,用文字进行准确、充沛、无法被他人代劳的自我表达,变成了我们协力从头练习的事。甚至,觉察自己在日常场景中的语言能力退化,承认词不达意的犯错,都需要一点从无到有的指引。这种时候,我偶尔也会想,“文艺”是一条必不可取的歧路吗?新媒体语体、表情包、汉语拼音首字母缩写、网络流行词、人工智能……会给我们答案吗,怎样的语言模型,在引领着我们的未来?
在词源学、语义学与思想史的层面对“文艺青年”展开知识考古是复杂的功课。北大学者姜涛在《公寓里的塔》考辩过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所制造的“文学青年”。谈及“文学青年”作为20世纪中国特定人格谱系时,他指出,虽然一个人在年轻时会天然地亲近文学,但“文学青年”群体的生成却并非纯属“天然”,一系列外部与内部的社会条件都会作用其间。事实上,回顾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史,从“文学青年”到“文艺青年”,这个群体在文学叙述里的浮现、隐退与重返历史舞台的时刻,往往呼应着不同时期主导的精神氛围的变化,重审这些历史语境也就格外重要,拨开浪漫感伤与消费拜物的面纱,这里面是否有我们未及指认的、未及穿透的改革中国与全球历史接轨处的迷思?
被这样的问题所牵引,我重新阅读了从新世纪追踪至今的周嘉宁的小说创作。文艺青年是她笔下标识性的核心人群,她二十年的写作史本身就是理解“80后写作”的最佳样本之一。在写作《文艺青年、“80后”写作与“自我”的历史动能》一文时,我发现她采取了一种“回收式写作”的重写策略。在全球化经济与改革开放史的微观层面,周嘉宁回收青少年时代的文艺爱好与记忆(摇滚乐、电台、外贸服饰等等),在重写同一对象物时,把文艺青年放回到生产、传播、消费和全球化兴起的明线与暗线中。当青春经验被历史化,她也借“自我的格物”实现了写作的跃升。从《流浪歌手的情人》到《密林中》,再到《基本美》《浪的景观》,世纪之交上海的文艺青年,是被结构性地制造出来的幻想者、消费者与“世界氛围”的认同者。一旦恢复了这种文学对社会史的观察,就不能再以简单的“用模仿文艺回避生活”作为预制的批判套路。在同代人有难度的美学发明里,周嘉宁的独特贡献在于对“自我”的捍卫与拓展——“文艺”充当了参与社会、安排自我的途径,所以,文艺青年非但不是“脱离社会的”,反而是一项不应被遗漏的“社会参数”。
我们已经一起走过了四分之一个新世纪,究竟如何认识和参与“有我在内”现实与历史,依旧是时时被擦亮的新问题。生于1990年的我,与作为阅读研究对象的“80后写作”之间,似乎达成了某种读与写的接力关系。无论是否依然认领“文学青年”的称谓,我们都身负一段共在的时空,一切尚在未完成的生长变化中,与此同时,一切皆有待被历史化和语境化。认识一条河流,更好的位置应该是在岸边,还是应该在水中,我并不确定。但是,自从巴赫金告诉我们“人的成长和历史的形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”,我便选择了涉水的一侧。
(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讲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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